沈家(2 / 2)

谋君 紫苏九月 2826 字 7个月前

“有吗?”时枫抬起手臂左闻右闻,闻不出什么鹅梨香气。

他平日里常熏木松香,倒也不是刻意为之,只是塞外松香易得,干净又清爽,仆人时常用此香薰,他习惯了而已。

沈枝意不但嗅出他常用的木松香,还从玄色袍子缝隙间,捕捉到隐匿其中的一股甜腻的鹅梨香。她皱了皱小鼻子,“此乃鹅梨帐中香,南唐后主李煜发明,以鹅梨蒸沉香用之,为周娥皇安神助眠。”

沈枝意扁嘴,言止一瞬,挑高眼角窥他,“原来枫哥哥偷偷出去玩,都不带着我。”

时枫眉间一紧,他可不就是逛了苏府闺房,搂着美人亲昵销魂,才沾染鹅梨帐中香气。

刀削斧劈的面额,挂上一丝被人识破的羞赧,继而升华成恼怒。时枫眼眸一沉,旋即背过身去,俄延半晌,声音冷得如同淬了冰,“我这几日有些忙,无暇陪你游玩,晴雷会带你去什刹海。”

那一阙冰冷背影半明半暗,阳光为其熨帖一层金边,映在沈枝意杏眼眸子里,倏然消失黯淡无光。她抽动一下小巧鼻子,细细的嗓音夹带着哭腔,“枫哥哥,你忙吧,我不打搅你。”

言毕,旋身捉裙离去,像只逃之夭夭的蝴蝶,倏尔隐没春花烂漫中。

时枫始松口气,真要命,竟然被小姑娘看透心事。他摇摇头,无奈地笑了笑,却不知是笑别人太机灵,还是笑自己太痴傻。

窗外日头高挂,巳时将近。为等待晴雷的回信,他堪堪独坐书房,未曾阖眼半刻。如今事已近成,一颗悬挂的心,总算坠回心窝。

时枫站起身,伸了个懒腰,哼着小曲儿,弯在塌上睡回笼觉。阖眼不过一刻,神思晃晃悠悠,屋外响起一阵踏踏的脚步声。

时枫迷瞪瞪地睁开眼,正对上白发苍颜,胡须苒苒,唬得时枫顿时拔身起立,双眼瞪如铜铃,“沈伯父,你来啦。”

沈恪黑着老脸,目光犀利如两把剑,齐刷刷架在时枫脖颈,“你先坐好,我有话要问你。”

时枫心里忐忑不安,一刻前他才惹得沈枝意不高兴,沈恪就找上门来拿他兴师问罪。他迟疑着,让出首座太师椅,自己单扯一条圆杌凳。

待二人坐定,沈恪重重叹口气,双手反撑膝头,“榆白世侄,你知我戎马生涯六十年,儿子生了一群,却只得这一位宝贝女儿。卿卿是我的命,自小捧在手里怕掉了,含在口里怕化了。好不容易长成十六岁,焉知老夫不是挨了十六年的苦?她已长大成人,也是老夫放手的时候,我不能守护她一辈子。”

老人絮絮叨叨,分享养女心得,直呼生活不易,令时枫愈加相信,沈恪是来教训他冷落沈枝意。他埋首自省一番,想着一会该如何赔不是,才不致叫老人太难堪。

熟料沈恪掀起老眼,话锋一转,“当年我与你爹定下这门姻亲,也是相中你勇武刚毅,是个稳重的好孩子。我记得,你小时候酷爱舞枪弄棒,十三岁时,一杆金枪挑遍军中无敌手,除了你大哥,没有你打不过的。还有你十八岁时,单挑鞑靼第一勇士,你赤膊上阵摔角,不出二十回合,揍得对方跪地喊娘……”

沈恪讲得唾沫横飞,时枫听得一头雾水,得空截住话头,紧着问:“伯父有什么话,尽可直说,不必拘泥于礼数。”

沈恪瞥了时枫一眼,按住膝头,沉了沉气,“那我就把话说开了,昨日闲来无事,我独自一人去西市天桥逛了逛,路边茶摊坐了会,偶然听见一些关于你的闲谈。”

沈恪顿了顿,似斟酌遣词,良久,低眉道:“坊间流传,京卫指挥使喜好男色,当街强掳算命先生。你可曾听闻?”

“啊?”时枫瞠目结舌,立马捏紧拳头,怒道:“谁说的?我抓他来审问,为何泼我脏水。”

沈恪花白胡子一翘,翻了翻眼皮,“不分青红皂白,动不动就抓人审问,搞什么‘一言堂’,岂不是乱了军纪军法?”

时枫被他训斥一通,也不敢反驳,缩了缩身子,好似落败的将军,气势矮人一截,“伯父莫要偏听小人谗言。”

沈恪双手攥拳,“榆白世侄,老夫提点你一下,在外要注意形象名声。作为京卫指挥使,替皇上拱卫京师,就要起带头作用。你可倒好,大街上观其算命书生年轻俊美,竟强掳行猥亵之举,真病态也。你何时沾染断袖邪癖?那位书生姓甚名谁?究竟是你见色起意,还是你们苟且已久?”

“今日你非要给老夫一个说法不可。”

沈恪气得胡子眉毛一把抓,时枫欲哭无泪,他怎可能有龙阳之癖,几个时辰前他还在芙蓉帐里鱼水相交之缠绵,沾了一身的鹅梨帐中香气。

天晓得,那算命先生其实是苏绾假扮的,而那个“猥亵”之吻,属实是他强迫她,但他有一肚子的冤屈无处倾泻。他与她之间,牵扯着剪不断理还乱的情丝万缕,一两句话,又怎能说得清。

战场上,大将军时枫当仁不让,英姿飒爽来酣战。此时此刻,这位英雄却起了怂心,他左手摩挲着束腕间的绿松石,眼也不敢抬,“没有的事,伯父一定是弄错了。”

“我对男人不感兴趣。”

时枫咽了口唾沫,仿佛困囿死地的将军,挣扎着抛出最后一击,“伯父可知我这‘不世出卫将军’称号,如何挣得?还不是小侄扮作恩客,潜伏行院半月,同花娘交好才套取到关键证据。倘若小侄喜好男色,银样镴枪头,妓子一试便知,断不可能蒙混过关。”

“想来是哪个不开眼的小人,背后乱嚼舌根,恶意诋毁小侄清誉。”

半裁挺拔的轮廓隐没在阳光之下,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,也幸好如此,才不被人瞧见他内心的慌乱——他已经黔驴技穷,不得不拉出“□□”的假历史,来为自己背书。尽管他心知肚明,春月坊那场战役,依旧不缺少关于苏绾的一笔浓厚色彩,并深深印在他心里——他方才意识到,他的世界,不知不觉,到处阗满苏绾的痕迹。

“嗯……”

沈恪捋了捋花白胡须,目光明亮如炬,像一只随时俯冲的鹰隼,鹰眼捕捉半踞的猎豹。他须从猎豹闪躲的眼神中,翻找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,好为他的掌上明珠,挑选世上最好的乘龙快婿。

“相较之断袖,□□,亦好不到哪里去。”

沈恪横劈一刀,正砍中他的面门,左右不得蔽。时枫愕然,面上写满难得一见的窘迫,滑过他迷蒙的眼眸,嘴里喃喃,“这、这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