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六章 闺门花旦(1 / 1)

猪肉铺外。

陈仁本来还不确定这个声音,是不是只有他听到了。

但是从杜八两一把薅起案板上砍刀的动作来看,八成是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。

陈仁站在原地,双手拢于胸前,一只手摸着一张导气符,一只手拧着一片稳尸瓦。

他不知道这两样东西,对能亲手索命的厉鬼有没有用,只是觉得手里多少拿着点什么,总归是要安心一些。

正当陈仁进退两难间,白胜素已经一撩身上素袍,抬腿走进了猪肉铺。

灵台班子里听戏的恶鬼虽多,但大多数都是些孤魂野鬼,且对陈仁没有什么杀心。

此时直面这索命厉鬼,要说一点都不怕,那是假的。

但是白胜素都已经走进去了,陈仁总不能在一个女人后面怂着。

于是他只得硬着头皮,跟着走进了猪肉铺子。

方一进入肉铺,陈仁就闻到了一股猪肉特有的腻味。

与寻常肉铺不同的是,这股腻味里,还夹杂着一丝脂粉香味。

这猪肉铺子的内间不大,靠里的位置上,供奉着一座庖丁神像。

神像前摆着些瓜果,瓜果旁的三柱祭香,已经燃下去了半截。

有些奇怪的是,在开着天眼的陈仁看来,这座神像上金光闪闪,显然是有高人开过光的。

开光神像,索命厉鬼,水火不相容的东西,怎的会同时出现了?

视线在神像上停留了片刻,陈仁就看见白胜素走到了墙角里。

在那儿摆放着几个架子,架子上挂满了猪肉。

纵使是大白天,那片墙角里也是黑黢黢的,一片阴暗。

白胜素站在这片阴暗角落前,也不开口说话,而是十分淡定的拉过一把椅子,就这么坐了下来。

跟在后面的杜八两,或许还什么都没看见,陈仁这会儿开着天眼,可是看得清清楚楚。

就在白胜素面前一尺的位置,一团暗红色的鬼影,正漂浮在那里。

“你在这里多久了?”

眼见白胜素冲着空无一人的墙角说话,杜八两登时后背一麻,几滴汗珠滚落。

“回您的话,三天了。”

杜八两虽然看不见人,这道声音,他却是听得一清二楚。

而且这说话语气,腔调,他实在熟得不能再熟。

抹了一把额头冷汗,杜八两连忙转身往门外走去。

似乎门外青天上那高挂着的太阳,能给他多少带来一点安全感。

陈仁本以为会是一场剑拔弩张的大战,没想到白胜素这一开口,那暗红色鬼影非但没有动手,反而主动现出了身形。

这索命厉鬼,原来是一个女人。

一个浑身是血,身披戏服的女人。

女人一身花衫衣裳,头戴粉红珠花,脸上的妆容还未曾卸去。

看这一身打扮,跟陈仁还算是半个同行。

凡伎,以墨点破其面者为花旦。

观这女鬼身段妆容打扮,生前应该唱的就是花旦。

看其气质温婉恬静,则应该是多唱的闺门旦。

就是不晓得一个气质温婉的闺门花旦,死后鬼魂不去投胎,怎么会在这猪肉铺子里,久久不肯离去。

“你与那杀猪的杜老八,可是有什么仇怨?”

花旦女子先是冲着白胜素矮了矮身子,又冲着陈仁行了个礼,这才哭哭啼啼的说将起来。

随着女子的哭诉,陈仁脑海中青灯转动,再次身临其境。

青灯照夙念。

三天前,月色正明。

李家班的梨园里,一出好戏,将将落幕。

台下的看客们纷纷叫好,坐在偏桌的杜八两一边鼓掌,一边却是双眼冒着浪光。

戏台上那位身穿粉色戏服的女子,每一次扭腰,都仿佛扭进了他的心坎里。

那如葱般的玉指,每一次轻比兰花,都撩拨得他心痒难耐。

欲到了极致,那便是恶。

杜八两叫来沏茶的小厮,一番打听之下,知晓了那花旦姓名,楼小凤。

杜八两没什么学问,只晓得拿大钱砸人。

掏出一锭雪花纹银,丢给小厮,就让小厮帮他约那花旦楼小凤,散场之后喝酒谈戏。

一个杀猪的懂什么戏?

可小厮惹不起这主儿,只得立刻去给李家班班主说了。

李班主当场怒极,这杀猪的鸟厮,竟是拿他这梨园当妓院?

可一番打听下,才得知这杜老八杜屠夫,不仅家境殷实,那姐夫更是在衙门里做那高高在上的捕头。

开梨园儿唱戏的,不管脸面上再怎么光鲜,说白了也只是下九流的行当。

若是不幸被划做了乐户,那更是只供人娱乐的玩物,下贱中的下贱。

那屠夫虽然也身份低微,但架不住人家有钱有背景。

无奈之下,李班主只得含泪收了纹银,让楼小凤去小心陪着这位杜爷,莫要被脏了身子便好。

自古清酒红人面,有道是财帛动心田。

杜八两半斤浊酒下肚,脸色发红,心中也是越发旖旎。

那楼小凤却是无论怎么说劝,也不肯取他的财帛银钱。

酒令神迷,色令智昏。

苦苦劝说无果,杜八两拍案而起,摔碎了手中酒壶,径直就把那楼小凤往地上按去。

杜八两常年杀猪,便是切一扇白条,也只需片刻的功夫。

那一身蛮力,岂是这娇滴滴的闺门花旦,能挡得住的?

一双带满茧子的大手往上一抬,就要将那花旦粉袍一撕两半。

衣袍破裂之声将起,一口银牙就止住了那只作乱的大手。

杜八两手上吃痛,腮帮子倒吸了一口凉气,抬手就是一巴掌照脸挥下。

这一巴掌正中太阳穴,直打得楼小凤脑袋里开起了水陆道场,磬儿、钹儿、铙儿一齐响。

这楼小凤也确实贞烈至极,头顶珠花都被一巴掌扇飞老远,她还是抬起腿来,运足全身力道往杜八两胯下蹬去。

“嘶!”

“你这贱货,半边屁股都快扭进了勾栏,还真当自己是个名角儿!”

说罢也不晓得杜八两从哪里摸出了一把杀猪尖刀,向着楼小凤脖颈处,就是一刀扎了进去。

这一刀,不愧是屠夫出身,精准无比。

只一刀,就让那楼小凤鲜血长流,当场身死。

青灯中的画面戛然而止,身死当场的可怜人,已经化作了厉鬼,在角落里哭哭啼啼。

那手持尖刀施暴之人,此时却完好无损的在街头晒着太阳。